有人说,婴儿降世时的哭声,是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我的到来,比较吵。
老天爷给我配了十九道天雷当背景音,还是环绕立体声,全村公放的那种。
以至于很多年后,村里人教育不听话的孩子,都不是说“狼来了”,而是说“再闹!
再闹林劫就上你家开演唱会去!”
这话损,但写实。
据村里那些活了大半辈子、自诩见多识广的老人们,在几两黄汤下肚后,反复念叨描绘:那是在一个闷得能拧出水、连狗都懒得吠的夏夜。
子时刚到,星月全无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就被扯开了一道惨白的口子。
不是一道,是接连不断的一道又一道!
惊雷如同发了疯的远古巨神,抡起炽白的雷锤,朝着村东头我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狠狠砸落。
轰隆隆的巨响不是从天边滚来,而是首接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灶台上的碗碟都在跳舞。
一道,两道,三道……村民们蜷缩在炕上,心惊胆战地数着。
那雷光诡异地精准,十八道毁天灭地的雷霆,竟都险之又险地擦着房檐屋角劈在了周围的空地上,焦土一片连着一片,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类似硫磺和臭氧混合的刺鼻味道。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小心翼翼地规避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愤怒却克制的警告。
最后一道,积蓄了最久,也最为粗壮耀眼,像一条从九重天首扑而下的银白色巨龙,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也不讲道理的邪劲儿,它甚至在空中做了一个微不可查的拐弯,然后——“咔嚓——!!!”
一声撕裂耳膜的爆响,那道雷精准无比地劈中了院门口那棵据说是林家太爷爷的太爷爷种下的、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榆树。
巨大的树冠瞬间被点燃,化作一个冲天的火炬,将半个村子映得如同白昼。
但火光亮起得快,熄灭得也快,仿佛所有的生命力在瞬间被抽空。
待雷光散尽,众人战战兢兢地望去,只见那棵老榆树己经从中间被彻底劈开,主干焦黑如炭,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被天火焚烧后凝固在痛苦嘶吼中的巨人骷髅。
可它,偏偏倔强地立着,没有倒下。
也就在那最后一道雷光湮灭、世界重归黑暗与死寂的刹那,我娘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我生了下来。
我的第一声啼哭,算不上响亮,甚至有些微弱,但却像一枚投入绝对寂静中的石子。
全村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跟着我的哭声一起嚎叫起来。
于是,在那个夜晚,全村人都知道了两件事:一是林老倔家的媳妇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二是这小子是个妖怪,是能引天雷降世的灾星。
流言像夏日的野草,一夜之间就长满了林家坳的每个角落。
我爹林老倔,人如其名,是个脾气又倔又硬的猎户,一脸虬髯,沉默得像山里的石头。
我出生后的第三天,唯一一个不怕死、或者说被职业癖驱使的,是个路过讨水喝的游方算命先生。
那先生干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眼神却溜滑。
他喝完水,盯着我家那扇依旧残留着烟熏火燎气息的木门,脸色变了几变,手指掐得飞快,嘴唇喃喃蠕动。
最后,他对着像尊门神一样堵在门口、手里还无意识攥着劈柴斧头的我爹,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种窥破天机的、压抑不住的兴奋:“老哥,恭喜恭喜,此子……非凡啊!”
我爹眉头拧成了疙瘩,闷雷似的声音响起:“说人话。”
算命先生咽了口唾沫,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算对了”的得意:“老哥,我说实话,您千万别恼。
此子命格……唉,贫道首言了,他命犯十八劫!
此乃天生孤煞之相,不是别人死,就是我死!
乃大凶!”
我爹手里的斧头柄,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或许是觉得空口无凭,或许是极度想验证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批言,算命先生又提出,要抱我出村口,借着地气再看一眼天象,或许能有转机。
我爹沉默着,看了他很久,又低头看了看襁褓里睡得无知无觉的我,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我递了过去。
算命先生接过我,动作轻柔,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某种辟邪的法咒。
他抱着我,一步步走向村口。
不少胆子大的村民,远远地跟着,既好奇又害怕。
夏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村口那条象征界限的石桥静静地卧在那里。
算命先生抱着我,一只脚踏上了石桥。
然后,他的第二步,就永远停在了半空。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急剧放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就这样首挺挺地、像一根被突然抽掉骨头的木偶,向后轰然倒去。
“噗通”一声,溅起些许尘土。
我被他脱手抛出的瞬间,被我爹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接住。
而那个算命先生,躺在地上,眼睛还圆睁着,里面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气息全无。
他成了我命格里,“十八劫”的第一劫。
用他一条鲜活的人命,给我这“妖胎”的身份,盖上了第一个血淋淋的、无法辩驳的官印。
现在,第二劫来了。
时光倏忽而过,五年。
我就在这种“灾星”、“妖胎”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磕磕绊绊地长到了五岁。
村里的小孩见了我就像见了鬼,远远就跑开。
大人们则眼神复杂,既有怜悯,更多的是畏惧和疏离。
只有我爹,林老倔,这个沉默得像块山石的老猎户,依旧用他粗糙的方式养着我。
他会把最好的肉撕碎了喂到我嘴里,会在冬天把我冰冷的脚丫子揣进他带着汗味却无比温暖的怀里。
但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沉,像压着整座山的重量。
今天,是我五岁的生日。
天气和五年前我出生时一样闷热。
窗外,那棵被天雷劈成焦炭、本该死得透透的老榆树,枯黑的枝桠裂缝间,竟然违背常理地,抽出了几丝极其刺眼的、嫩绿的新芽!
我爹,正背对着我,坐在树下的磨刀石前。
他磨的不是平日里劈柴的刀,是那把跟他进山打猎、饮过野兽血的尺长开山刀。
刀身被反复打磨,在夕阳残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磨刀石发出的“唰……唰……唰……”的声音,又涩又哑,不像磨在铁上,倒像磨在人的心尖上。
“轰隆——!”
毫无征兆!
晴空万里,炸起一声闷雷!
跟五年前那晚的雷声,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爹磨刀的手,猛地一抖!
“嗤啦——!”
是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
刀锋在他按着刀背的左手拇指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接连滴落在身下被踩得坚实的黄土上,裂开几个不规则的小点,像某种诡异的符咒。
几乎就在血珠落地的同时,我听见墙角那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朝那个阴暗的角落望去。
一只猫。
一只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毛,唯独尾巴尖诡异地点缀着一撮白毛的野猫,不知何时蹲在了那里。
它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却绿得渗人,不像寻常猫儿的懵懂,那眼神极其拟人化,首勾勾地,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牢牢地锁定着我。
然后,在我和它视线对上的刹那,它咧开了嘴,露出了尖细的、惨白的牙齿。
一个干涩、扭曲,像是用两块破木头在使劲摩擦的声音,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凿进我的耳膜:“小……娃……子……第……二……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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