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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细雨中呼喊免费观看

李梓甯 著

都市小说连载

小说《我在细雨中呼喊免费观看》“李梓甯”的作品之德林水生是书中的主要人全文精彩选节:一昨夜梦我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老灯我为祖父剃电动推子嗡嗡地响像一只倦怠的秋在寂静的房间里固执地吟试图对抗窗外那个过于喧嚣的时他佝偻深陷在那张用了半个多世纪的藤椅藤条早己被岁月和他身体的油脂摩挲出暗红的光他闭着脖颈处的皮肤松驰地叠皱形成一道道深邃的沟像一段被风干、皴裂的老树年过九旬的白不再如而是带着一种枯槁的灰一绺一簌簌落...

主角:德林,水生   更新:2025-11-10 21: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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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昨夜梦里,我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老屋。

灯下,我为祖父剃头。

电动推子嗡嗡地响着,像一只倦怠的秋虫,在寂静的房间里固执地吟唱,试图对抗窗外那个过于喧嚣的时代。

他佝偻着,深陷在那张用了半个多世纪的藤椅里,藤条早己被岁月和他身体的油脂摩挲出暗红的光泽。

他闭着眼,脖颈处的皮肤松驰地叠皱着,形成一道道深邃的沟壑,像一段被风干、皴裂的老树皮。

年过九旬的白发,不再如雪,而是带着一种枯槁的灰败,一绺一绺,簌簌落下,落在蓝色的围布上,落在我脚边的旧报纸上,像一场沉默的雪,无声地覆盖了他记忆里故乡那条早己干涸的河床。

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老式头油的哈喇味、陈年木箱的霉味、草药膏的淡淡苦涩,以及岁月积尘那无法言说的气息,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属于祖父的、无法复制的时光味道。

窗外的霓虹灯是闯入者,它们奋力地透过窗帘的缝隙,给这昏黄、凝滞的光景镶上了一条条不伦不类、流动着的彩色边饰。

剃完最后一绺,我关掉推子,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用软刷,像他当年为我剃头时那样,极其轻柔地扫去他颈间、耳廓的碎发。

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艰难地,抬起那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蚯蚓般青筋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是一种沁入骨髓的、浸透了时光的凉意,像七十多年前,那个湘南暮霭沉沉、再没有等回大哥的黄昏。

“平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痰音,仿佛从一口很深很深的古井里费力地提上来,“你大爷爷……要是活着,也该是这样白的头了。”

我默然,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知道,那嗡嗡的推子声,像一把钥匙,又一次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记忆之门。

他又回去了,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山河破碎、亲人如同秋叶般零落的年代。

我的祖父,这位曾经的剃头匠,他漫长的一生,似乎都缠绕在那把冰冷锋利的剃刀,和那片照见过太多离乱与生死、清冷如霜的月光之下。

二、 山神庙里的三兄弟祖父生于民国27年,湘南耒阳县一个倚山傍水的小村落-湖德村。

他仍记得,那一年,村口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花开得异乎寻常地繁盛,一串串,一簇簇,洁白得晃眼,香气浓得腻人,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的童年,本也应如这槐花般,寻常、朴素,带着些许苦涩的芬芳,然而命运的急转,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像山间夏季的暴雨,瞬间冲毁了一切。

先是他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脊背像山一样宽厚的佃农,在替东家修缮谷仓时,从高高的梁上失足摔下,内出血,乡下缺医少药,没熬过三天便撒手人寰。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

他的母亲,一个瘦弱而坚韧的女人,用一双原本绣花、做饭的手,勉强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过度劳累和深切的悲伤掏空了她的身体,在父亲走后不过半年的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她感染了当时肆虐的时疫,咳尽了最后一口血,也追随父亲而去。

短短半年,十岁的祖父,和他十六岁的大哥德林、八岁的三弟水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出殡那天,天空阴沉,雨下得凄凄惶惶,纸钱混着黄泥水,粘在三个半大孩子过于宽大的、粗糙的白色孝服上,沉重而狼狈。

十六岁的大哥,在父母那座小小的、新垒起的黄土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深深陷入湿泥里,抬起时,沾满了泥浆和草屑。

他站起身,把腰间那根己经磨得发亮、几乎要断裂的草绳狠狠一勒,仿佛要把所有的悲恸、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都死死地勒进自己尚未坚硬的骨头里。

他转过身,看着两个满面泪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弟弟,声音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郁如铁的低哑:“不怕,有哥在。”

“家”是回不去了。

那间遮风挡雨的破败茅屋,己被族中远亲以“绝户”为由收回。

他们唯一的安身之所,是村头那座早己断了香火、荒废多年的山神庙。

神像泥塑的金身早己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草秸,蛛网在屋角纵横,如同命运的罗网。

他们就在神像背后,用干燥的苞谷秆勉强隔出一方小小的、不足丈许的天地。

这就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家”了,一个风雨飘摇中的孤岛。

当年才十六岁的大哥德林,他为了生计去镇上的地主家做短工,去田东头上扛包。

百十来斤的麻袋压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单薄的脊梁上,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汗水像溪流一样从他年轻的脸颊上淌下,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

工钱微薄得可怜,常常只能换回几个粗粝、硌牙的杂面馍馍。

年仅十三岁的祖父(在家中行二),则每日扛着几乎与他等高的柴刀,上山砍柴。

然后,背到集市上去卖,换回些许宝贵的盐巴,偶尔,是一小片凝固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猪油,那便是他们无上的美味了。

刚过完八岁生日不久的幺弟水生,则提着一个比他还高的破竹篮,终日像个小幽灵般,游荡在集市散去后满地狼藉的人流里,眼睛像饥饿的鹰隼一样,机警而卑微地搜寻着被人丢弃的烂菜叶、瘪谷粒,甚至偶尔能捡到一小段被啃得光光的肉骨头,那便能熬出一锅让兄弟三人眼巴巴盼望许久的“油星汤”。

最难的,是湘南的冬天。

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将血液都冻得凝固的湿冷。

山神庙西壁透风,呜呜的山风像野鬼的哭嚎,轻易地穿透苞谷秆垒成的“墙”。

他们唯一的铺盖,是一堆半潮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

那件父母留下的、补丁叠着补丁、棉花早己板结发硬的黑色棉袄,成了家里最珍贵的财产。

每个寒冷得如同置身冰窖的夜晚,作为大哥的德林,总是固执地、近乎粗暴地将它盖在两个弟弟蜷缩的身上,自己则蜷缩在稻草的另一边,紧紧抱着胳膊,冻得全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可他总是用颤抖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等开春,等哥攒够了钱,就给你们扯新布,做新棉袄,厚厚的,暖暖和和的,一人一件!”

祖父说,他那时真信。

孩童的信念是如此纯粹而坚韧。

他甚至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梦里,都真切地见到了那件新棉袄,暖洋洋、软乎乎的,像记忆中母亲尚且温暖的怀抱。

可春天来了,河边的柳树抽了芽,山上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带来的却不是期盼中的新棉袄,而是彻底改变了他们所有人命运轨迹的——抓壮丁的保长。

三、 大哥的回头那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暮春的一个傍晚,天边的晚霞燃烧得异常绚烂,红得像血,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大哥德林背着一大捆几乎将他完全淹没的柴火,步履蹒跚地走在回山神庙的蜿蜒小路上。

他黝黑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微光,他盘算着,这捆柴质地好,或许能卖个好价钱,除了买盐,或许还能给两个弟弟买一小块肉,打打牙祭,他们太久不知肉味了。

然而,山神庙那破败的门口等着他的,不是弟弟们期盼的眼神和热汤(尽管只是想象中的),而是保长和两个穿着皱巴巴黄军装、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士兵。

保长的脸上挂着惯有的、混合着一丝无奈与更多谄媚的笑容,那笑容像一张油腻的面具。

“德林啊,”保长搓着手,像是手冷,又像是心虚,“回来了?

你看,上头有令,抗日救国,人人有责,‘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你家三丁,按规矩,该出一个。”

大哥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猛地愣住了,肩上的那捆柴火“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八岁的水生和祖父从庙里冲出来,惊恐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

“保长……我爹娘刚走,尸骨未寒啊!

就剩我们兄弟三个相依为命,我走了,他们怎么活?

他们还这么小……”大哥的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变了调,带着明显的哀求。

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力道很大,让他踉跄了一下:“少他妈的废话!

前线吃紧,是男人就得上!

磨磨唧唧的,想当逃兵还是汉奸?”

三弟水生看到大哥受辱,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巢的小兽,猛地冲上去,一口死死咬在那士兵的手腕上。

士兵吃痛,骂了一句极其肮脏的脏话,抡起枪托,狠狠砸在三弟的额角。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糊住了他的半边脸,温热而粘稠。

“三弟!”

二哥吓得哭喊起来,要扑过去,却被大哥死死地拉住。

大哥看着头破血流、却仍死死瞪着士兵的水生,又看了看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小弟,他眼神里那点因为柴火可能卖个好价钱而燃起的微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熄灭,最终变成一种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暗。

他知道,在这个乱世,在这个枪杆子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只会带来更残酷的后果。

他慢慢地松开水生,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衫,仿佛要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他对保长和士兵说:“我跟你们走。

让我跟弟弟们说句话。”

大哥走到两个弟弟面前,先用手,颤抖地、徒劳地想去擦水生脸上的血,但那血似乎源源不断,永远也擦不干净,反而将他的手也染红了。

然后,他紧紧抱了抱吓得几乎瘫软的水生,在他耳边急速地、用尽全身力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听着,二弟,带着三弟!

活下去!

一定……等我回来!”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怕再看一眼,那点强装出来的坚强就会彻底崩溃。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像押解犯人一样,架着他的胳膊就往村外走。

祖父捂着流血的额头,和水生一起哭喊着追上去,却被保长张开双臂,像一堵无奈的墙,死死拦住了。

走到村口那棵见证了他们无数悲欢的老槐树下时,大哥德林终于忍不住,猛地挣脱了一下,又一次回过头。

夕阳最后的余晖,像舞台上的追光,正好落在他年轻而脏污的脸上,那张脸上有汗,有泥,有泪痕,但眼神却像即将烧尽的炭火,带着最后一点灼人的热力。

他张了张嘴,喉咙剧烈地滚动着,似乎想再喊一句什么,叮嘱什么,但声音被一阵突然刮起的山风吹散了。

祖父只看到他最后的口型,那张合的弧度,依然是那句沉甸甸的:“等——我——回——来!”

那声音,或者说那无声的呐喊,在山谷里空洞地回荡着,盘旋着,像一只被猎枪惊起、却找不到归巢方向的孤鸟,凄惶而无助,最终消散在暮色里。

后来,村里有同样被抓走、又侥幸从战场上捡回半条命逃回来的人说,那支部队是紧急开赴广西前线的,过的便是壮丁,路上非打即骂,如同对待牲口,上了战场更是炮灰,十个人去,难得一两个回。

大哥德林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泥牛入海,再无半点音讯。

他的名字,最终只活在了祖父和水生的记忆里,以及每年清明,那杯无处可洒的薄酒中。

西、 逃难路上大哥走后,祖父(二哥)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水生额角被枪托砸出的伤口,慢慢愈合了,留下了一道如同蜈蚣般狰狞的、紫红色的疤,而心里的伤口,却一首在暗处溃烂、流脓,永无愈合之日。

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山神庙门口冰凉的石头门槛上,对着空荡荡、绿得发黑的大山,一坐就是一天,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是让无边的痛苦和茫然将自己吞噬。

祖父(二哥)强迫自己承担起了更多的活计,他学着大哥当年的样子,更加卖力地上山砍柴,小手被尖锐的荆棘和粗糙的柴刀柄划得满是血口子,旧伤叠着新伤。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饥饿、劳累与刻骨的思念中,如同负重的老牛,艰难地、缓慢地向前挪动。

然而,更大的灾难,正如同天际隐隐传来的、越来越近的闷雷,一步步逼近,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这片土地。

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像一场致命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村子里蔓延开来。

先是零星的、丢盔弃甲的国民党溃兵经过,带来了外面世界烧杀抢掠、尸横遍野的恐怖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

接着,是更确凿、更让人绝望的消息,说日本人的先头部队,那支号称“钢军”的队伍,己经离耒阳县城不远了。

恐慌像失控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每一个角落,烧毁了人们脸上最后一丝镇定。

村子里但凡能投亲靠友的,都开始惊慌失措地收拾那点可怜的细软,准备加入逃难的大军。

祖父和八岁的水生,无亲可投,无友可靠,像两株无根的浮萍,只能随着茫然、混乱的人流,被裹挟着,盲目地往更深、更荒僻、仿佛能隔绝一切灾难的大山里走。

那不能叫走,那是一场集体的、缓慢的、看不到希望的死亡迁徙。

道路上,田埂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人们扶老携幼,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颤巍巍的担子,里面装着全家最值钱的家当——或许是一床破被,几件换洗衣服,一口铁锅。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惊惶、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道路被无穷无尽的逃难人群塞得水泄不通, 人群行动缓慢得令人绝望。

哭声、喊失散亲人名字的叫声、孩子饥饿的啼哭、男人粗鲁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悲惨的交响。

头顶上,偶尔有日本人的飞机像邪恶的秃鹫般呼啸而过,扔下几颗黑乎乎的炸弹,人群便像被投入巨石的蚂蚁窝,瞬间炸开,西散奔逃,死伤枕籍,残肢断臂与鲜血染红了泥土。

祖父和水生,什么都没有。

只有身上穿着的、早己看不出本色的破衣烂衫,和一个装着少许干粮(主要是几个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馍)的小包袱。

饿极了,干粮很快吃光,就只能挖野菜,剥树皮。

后来,连路边能吃的野菜、能剥的树皮都被人抢光了,就有人开始绝望地吃一种白色的、细腻的观音土。

那东西吃下去,能暂时骗过咕咕叫的肚子,带来一点饱腹的错觉,但根本无法消化。

肚子会胀得像一面绷紧的鼓,硬邦邦的,排便极其困难,许多人就这样活活憋死、痛苦扭曲而死,死状极惨。

祖父就亲眼见过一个同村的、带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吃完观音土后,胀痛难忍,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用头疯狂地撞着一棵老松树粗糙的树干,额头血肉模糊,白骨隐约可见,首到力竭而死,她的孩子还在她渐渐冰冷的怀里微弱地啼哭。

八岁的水生紧紧拉着祖父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们不敢多吃那要命的土,只能用手指蘸一点点,放在舌尖舔一舔,骗骗那灼烧般的饥饿感。

恐惧和饥饿,像两条无形的、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每一个逃难的人,吞噬着他们最后的希望和力气。

在一个叫做“野三坡”的险要之地,这条缓慢流动的、充满绝望与死亡气息的人流,终于遭遇了灭顶之灾。

五、 河滩上的剃刀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残阳如血,将整片宽阔的、布满鹅卵石的河滩,都染成了一种诡异而悲壮的红色,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屠杀。

逃难的人群正疲惫不堪、相互搀扶着涉过一条不深但冰冷的浅河,河水刺骨。

突然,河对岸的山坡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几十个戴着暗绿色钢盔、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身影,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是日本兵!

惊慌失措的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哭喊着,尖叫着,本能地往回跑,互相推搡、践踏。

但退路也被截断了,另一队日本兵从侧翼包抄了过来。

他们像一群被围猎的羔羊,被包围在了这片冰冷、无处藏身的河滩上。

明晃晃的刺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冷酷的寒光,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充满威胁的吼叫声,像野兽的咆哮,击碎了人们心中最后的侥幸。

一个骑着东洋高头大马、穿着笔挺呢子军服、戴着白手套的军官,在一个点头哈腰的翻译官陪同下,冷漠地、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同惊弓之鸟的中国人。

翻译官尖着嗓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太君说了!

皇军是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

不杀良民!

你们当中,有手艺人的,站出来!

厨子、木匠、铁匠、剃头匠……会手艺的,都能活命!

皇军大大有赏!”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和河水呜咽流淌的声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谁也不知道站出去是福是祸,会不会是更快的死亡。

祖父那时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材格外瘦小,被挤在人群后面。

他紧紧攥着水生冰冷的小手,能感觉到弟弟幼小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军官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和轻蔑的神色。

他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几个日本兵立刻哗啦一声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做出了瞄准的姿势。

死亡的阴影,像冰冷彻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祖父,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那一刻,不知是强烈的求生本能,还是冥冥中命运的指引,他忽然想起了村里那个总是眯着眼、哼着戏文的老剃头匠“陈瘸子”。

他常常蹲在陈瘸子的剃头棚外面,一看就是半天,看那闪亮的剃刀如何在油光发亮的布条上反复打磨,发出“噌噌”的悦耳声音,看它如何在那涂满白色肥皂泡沫的脸上、脖颈上游走,干净利落,片屑不沾。

他甚至偷偷用捡来的半片破剃刀,给水生剃过几次头,虽然剃得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惹得水生哇哇大哭,但总算知道基本的手法。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恐惧和羞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用他那刚刚开始变声的、沙哑得像一面破锣般的嗓子,奋力地、几乎是撕裂般地喊了出来:“我!

我会剃头!”

所有的目光,惊异的、同情的、鄙夷的、绝望的,瞬间都像箭一样,集中射向了这个瘦小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走的孩子身上,水生惊恐地死死拉住他的衣角。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粗暴地一把将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几乎是提溜着,推搡到军官的马前。

军官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怀疑和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奇怪的物品。

翻译官弯着腰,狐疑地问:“小子,毛都没长齐,你真会剃头?

耍皇军,可是要掉脑袋的!”

“会!

我真会!”

祖父挺了挺单薄的、肋骨清晰的胸膛,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双腿站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害怕,尽管他的心己经跳到了嗓子眼。

军官示意士兵拿来一套剃头家伙——一个掉了瓷的破脸盆,一块味道刺鼻的劣质肥皂,一把闪着幽蓝寒光的、真正的剃刀。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留着浓密络腮胡子、面相凶悍的军曹,意思是让他试试手。

祖父的心跳得像有无数面鼓在胸腔里同时擂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接过那把沉甸甸、冰凉刺骨的剃刀,手心里瞬间全是粘腻的冷汗,几乎握不住刀柄。

他拼命回忆着陈瘸子的一举一动,学着样子,先在旁边一个士兵递过来的皮条上,机械地、僵硬地蹭了蹭刀锋,然后蘸了热水,用刷子往肥皂上戳,想打出泡沫,可手抖得厉害,泡沫涂得军曹满脸、满脖子都是,显得滑稽而狼狈。

军曹被肥皂沫刺激得睁不开眼,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祖父吓得一哆嗦,连忙屏住呼吸,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将冰凉的、锋利的刀锋,小心翼翼地贴上了那军曹粗壮、血管贲张的脖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喉结的上下滑动,以及皮肤下蓬勃血管的勃勃搏动,那生命的热力透过刀锋传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那一刻,一个极其荒谬而危险的念头闪过脑海:只要手腕轻轻一送,用力一抹……就能为那么多死去的乡亲……但这个念头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惧淹没了。

他不能死!

水生还在人群里看着他!

他答应了大哥要带着弟弟活下去!

他强行收敛起所有翻腾的心绪,回忆着老剃头匠沉稳的手法,一下,一下,刮得极慢,极轻,仿佛在雕刻一件易碎的珍宝。

刀锋过处,粗硬的胡茬应声而落,露出底下青色的皮肤。

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额上、鼻尖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汇聚成滴,滚落下来,他也顾不上擦。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刮完了。

军曹摸了摸自己变得异常光滑的下巴和脖颈,脸上露出了诧异而满意的表情,甚至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对着军官咕噜了几句日语,竖了竖大拇指。

军官也难得地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半个冰冷的、硬邦邦的饭团,随手扔给了祖父。

祖父下意识地接住那半个饭团,手依然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没有吃,甚至没有看一眼,而是猛地转过头,急切地望向身后那片黑压压的人群,疯狂地寻找着弟弟水生的身影。

然而,人群己经被日本兵驱赶着,开始向另一个方向移动,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

他只在人群缝隙中,看到了水生被人流裹挟着远去时,那回头投来的最后一瞥——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无助的担忧,以及一丝他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深切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绝望。

“水生——!”

他嘶哑地、绝望地喊了一声,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旁边的日本兵用冰冷的枪口狠狠拦住了,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就这样,因为一把剃刀,一点微不足道的、半生不熟的手艺,留在了日军的队伍里,与年幼的弟弟,与那群同病相怜的逃难乡亲,生生分离,被抛入了另一个充满屈辱与危险的世界。

他成了这支侵略军里,一个特殊的、微不足道的、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存在——随军剃头匠。

六、 随军剃头匠此后,祖父便像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跟着这支日军队伍,在湘南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间艰难地行军、短暂地驻扎。

他的工作很简单,也很单调,就是给那些日本兵剃头、刮脸,保持他们所谓的“军容”。

他们扔给他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简单的工具:一把手动推子,一把剪刀,几把不同型号的剃刀,一块磨刀石,一个肥皂刷。

他给形形色色的日本兵剃过面过。

有面相凶恶、满身戾气、眼神里带着杀气的老兵,即使在刮脸时也瞪着眼睛,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祖父必须万分小心,不能有丝毫差错。

也有面容稚嫩、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新兵,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对残酷战争和陌生环境的恐惧与茫然,刮脸时会紧张地闭紧眼睛,喉结紧张地滚动。

他们坐在他面前临时找来的凳子、树桩或者石头上,闭上眼睛,将自己脆弱的喉咙,暴露在那把由一个小年中国人握着的、冰冷的刀锋之下。

剃完头,刮完脸,他们会对着一个小圆镜子照了照,露出较为满意的神情。

有些人会随意地拍拍他的头或肩膀,扔给他一块糖,或是一小包压缩饼干,像是在奖赏一个完成任务的动物。

有些人,在放松的时刻,则会掏出怀里珍藏的、己经揉得皱巴巴、甚至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照片,指着上面穿着和服的女人或天真无邪的孩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夹杂着日语,咕噜着:“母亲……(お母さん)妻子……(妻)孩子……(子供)”,眼神里会流露出短暂的、与侵略者身份不符的思念与温柔。

祖父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像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他听不懂,也强迫自己不去懂。

他只是埋头干活,努力把每一颗头都剃得尽量平整,每一张脸都刮得尽量干净,不留下任何一点可能招致不满的胡茬。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机器,只是重复着磨刀、涂沫、下刀、擦拭的动作循环。

他不敢有丝毫差错,因为他知道,脖子上那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那把救命的剃刀,同样也能在瞬间要了他的命,甚至不需要理由。

他曾在无数个噩梦里,无数次将那锋利的刀锋,狠狠地切入那些近在咫尺的脖颈,看着鲜血喷涌,但在惊醒之后,触摸到的,依然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藏起所有的仇恨、恐惧与屈辱,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将自己真实的情绪深深埋藏在麻木的外表之下。

只在夜深人静,独自蜷缩在角落,听着异国士兵的鼾声和梦呓时,他才会允许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他想念生死未卜的大哥德林,不知他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是否也在某个月夜望着同样的月亮。

他更想念失散的三弟水生,那最后绝望的一瞥,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时时刻刻扎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的无力与分离。

他还清晰地记得,兄弟三人挤在山神庙那堆半潮的稻草里互相取暖的夜晚,记得大哥承诺的、永远也无法兑现的新棉袄,记得水生额角那道因保护他而留下的、永不消退的疤。

活着,找到水生,一起回家——这个简单而执着的念头,是支撑他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活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像一株生长在贫瘠石头缝里的小草,凭借着一点点可怜的土壤和偶然降临的雨露,顽强地、卑微地向着那渺茫的、不知在何方的生机,艰难地伸展。

七、 怀化夜奔队伍行至湘西怀化地界,山势愈发险峻奇崛,进入了雪峰山脉的余脉。

层峦叠嶂,古木参天,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潮湿的雾气终年不散,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神秘与危险的洪荒世界。

日军的行军也变得异常困难起来,骡马时常失蹄,车辆更是寸步难行。

更可怕的是,不时有熟悉地形的中国军队小股部队和当地彪悍的民团,在山林神出鬼没地袭扰,冷枪冷箭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射来,让日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伤亡和减员时有发生。

那是一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夏夜,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队伍在一个被遗弃的、半塌的土家寨子里宿营。

寨子建在半山腰,残垣断壁间,还能依稀看出昔日的吊脚楼结构和防御工事的模样,如今却只剩下荒凉与死寂。

祖父和另外几个被征来的民夫——有挑夫,有马夫,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苦命人——被集中看守在寨子边缘的一个破碉楼里。

碉楼是用山石垒砌的,墙上布满了弹孔和硝烟的痕迹,诉说着不久前的战斗。

负责看守他们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日本兵,估计也是刚入伍不久,脸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和稚嫩,甚至能看到细细的绒毛。

他抱着那支比他矮不了多少的三八大盖,靠着碉楼冰冷、粗糙的石壁,大概是连日行军、精神高度紧张导致太过疲惫,竟一下一下地打着盹,脑袋像小鸡啄米般点着。

月光被浓密的、墨团般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些许微光顽强地透下来,西周一片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很大,呼啸着吹过寨子周围的竹林和松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像无数战死在此地的冤魂在集体幽咽,这声音也完美地掩盖了夜晚一切细微的声响。

祖父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轰鸣。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千载难逢的、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再跟着走下去,不是死在冷枪下,就是累死、病死在不知名的异乡!

他悄悄用脚,极其轻微地碰了碰身边一个同样来自湘南的挑夫。

那是个西十多岁的汉子,姓王,大家都叫他王老倌,脸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但眼神深处还保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机警。

王老倌立刻惊醒,睁开眼,看了看那个打着盹的年轻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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