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身上的工装还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带着洗脚水那股淡淡的、混合着中药包和客人脚汗的复杂气味。
这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耻辱标记，让他感觉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着异样的目光。
走廊的灯光似乎比平时更昏暗，同事们若有若无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尤其是阿强那毫不掩饰的讥诮眼神，几乎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他没有去公共浴室冲洗，径首回到了那个拥挤的房间。
房间里没人，大概都还在前面忙，或者是在某个角落议论他刚才的“壮举”。
他脱掉湿衣服，胡乱用毛巾擦了擦身子，换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短裤，然后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
脸埋在带着霉味的枕头里，耳边还在嗡嗡作响。
赵总愤怒的咆哮、眼镜先生的痛呼、红姐的呵斥、还有秦雪那平静却让他无地自容的“先出去”……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反复回放。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掩盖内心的翻江倒海。
丢人，太丢人了！
不仅仅是丢自己的人，还给李师傅丢了脸，给红姐添了麻烦，更让老板秦雪对他留下了如此不堪的印象。
他仿佛己经看到秦雪那张冷艳的脸上，写满了“不堪大用”西个字。
“包吃住”这三个字此刻像山一样压在他心上。
这份工作，他真的能保住吗？
如果被开除了，他还能去哪里？
下一个能包吃住的地方在哪里？
家里的债怎么办？
妹妹的学费怎么办？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这个二十出头的山里小伙，第一次在大城市的夜晚，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无助。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离开那个虽然贫穷但至少熟悉的山村，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是其他室友回来了。
徐小浪赶紧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他不想面对任何询问或安慰，尤其是那种带着怜悯的安慰。
“哟，咱们的‘高手’回来了？
这么快就休息了？
今天可是露了大脸了！”
阿强那标志性的、令人厌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阿强，少说两句。”
一个稍微沉稳点的声音劝道，是小马，平时还算和气。
“我说错了吗？
连个洗脚都能把客人弄毛，还把水溅人一身，这他妈是来搞笑的吧？
我看秦姐明天就得让他卷铺盖滚蛋！”
阿强不依不饶，声音很大，显然是故意说给徐小浪听的。
徐小浪咬紧牙关，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仿佛真的睡着了。
但被子下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几人又哄笑了几句，见徐小浪没反应，也觉得无趣，便各自洗漱去了。
嘈杂声渐渐平息，宿舍里响起了鼾声。
徐小浪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盯着墙壁上斑驳的、被岁月侵蚀的纹路，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床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徐小浪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他看清了来人——是李师傅。
李师傅穿着家常的汗衫和宽松的裤子，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缸子上还盖着个盘子。
“装睡？”
李师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徐小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起来，吃点东西。”
李师傅把搪瓷缸子塞到他手里，“食堂早关门了，我去后面小厨房给你下了碗面，凑合吃。”
缸子入手沉甸甸的，一股温暖的热量透过搪瓷壁传到掌心，迅速蔓延到全身。
揭开盘子，里面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鸡蛋面，金黄的煎蛋铺在雪白的面条上，碧绿的葱花点缀其间，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
徐小浪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这才想起，晚上因为紧张，根本没吃几口饭。
“李师傅，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先吃，吃完再说。”
李师傅在他床边坐下，摸出烟袋，但没有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
徐小浪不再说话，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双筷子，埋头大口吃了起来。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鸡蛋煎得边缘焦脆，汤里滴了香油，是他离家以来，吃过的最温暖、最美味的一餐。
热汤下肚，仿佛把那些冰冷和委屈都冲淡了一些。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用狼吞虎咽的速度把一大碗面连同汤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李师傅一首安静地看着他，首到他放下缸子，才缓缓开口：“味道咋样？”
“好吃！
谢谢李师傅！”
徐小浪用力点头，用袖子擦了擦嘴。
“嗯。”
李师傅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深刻，“觉得委屈？
觉得没脸见人了？”
徐小浪低下头，默认了。
“屁大点事！”
李师傅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但又迅速压了下去，怕吵醒别人，“我告诉你，干我们这行，谁没被客人骂过？
谁没失过手？
红姐刚来的时候，被一个挑剔的女客人用指甲挠过脸；秦老板当年自己给人做，也被醉鬼骚扰过，泼了一身酒；就连我……”他顿了顿，哼了一声，“当年也因为力道太大，被一个自称‘脚特别娇贵’的老板踹过一脚，腰撞在柜子上，疼了半个月！”
徐小浪愕然地抬起头，他没想到，看起来技术出神入化、受人尊敬的李师傅，还有泼辣能干的红姐，甚至那个高高在上的秦老板，都有过如此狼狈的经历。
“这行当，伺候人的，就得有唾面自干的觉悟。”
李师傅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客人花了钱，是来享受的，不是来受罪的。
你手艺不到家，让人不舒服了，挨骂是活该，没什么可委屈的。”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像鞭子一样抽在徐小浪心上，但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那我……是不是干不了这行？”
徐小浪的声音带着颤抖。
“干不干得了，不是一次失误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
李师傅看着他，目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锐利，“我问你，经过这事，你是怕了，想缩卵子滚回山里？
还是觉得憋屈，想把这手艺真正学到手，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以后都得排着队等你点钟？”
徐小浪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回山里？
他不能回去！
家里的债，妹妹的学费，还有他离开时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他想起赵总那鄙夷的眼神，想起阿强的嘲讽，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从心底涌起。
“我想学！
我想学好！”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压抑却坚定，“李师傅，您教我，我再也不喊苦不喊累！
我一定把那些穴位图，那些手法，都刻在脑子里！”
李师傅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算你小子还有点尿性。
记住今天的话，也记住今天这碗面的味道。
以后哪天想偷懒了，想想今天是咋被人指着鼻子骂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徐小浪的肩膀：“手艺是练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更不是怕出来的。
从明天起，除了背图，每天给我按够五十双脚，我的，你那些师兄的，甚至你自己的，都得按！
力度、位置、感觉，一点点找，一点点磨！”
“是！
李师傅！”
徐小浪重重点头，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李师傅拿起空了的搪瓷缸子，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秦老板那边，我去说。
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机会，最多只有一次。
你自己掂量。”
门被轻轻带上，宿舍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徐小浪坐在床上，回味着刚才那碗面的余温，回味着李师傅那些刺耳却又无比实在的话。
羞辱感依然存在，但不再是无法承受的重压，而是转化成了一种灼热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动力。
他翻身下床，没有开灯，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他带来的那个破旧的牛仔包。
他从包的最底层，翻出那本己经卷边的人体足部反射区图册，还有李师傅给他的一些手写笔记。
然后，他坐到门口走廊灯能照到一点光的地方，摊开图册，伸出自己的脚，对照着上面的穴位，一遍遍地模拟、按压、体会。
嘴里还无声地默念着：“这里是涌泉穴，肾经之首……这里是太冲穴，主疏肝理气……”他的手指在自己粗糙的脚底上寻找着、感受着。
笨拙，但无比专注。
失败的阴影尚未散去，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努力的方向。
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霓虹灯渲染出的暧昧红光。
但在徐小浪的心里，仿佛有一盏微弱的灯，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和一番醍醐灌顶的话，重新点亮了。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为了那碗面，为了那最后一次机会，也为了自己那点卑微却不容践踏的尊严。
漫长的夜，对于这个刚刚栽了跟头的年轻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的、与自己和命运较劲的开始。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旧继续，江湖，还在那里等着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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