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名为《逆光》的画,最终被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正对着沙发。
沈析亲自监督着工人调整角度和灯光,首到画中那个眺望光明的背影被射灯打得纤毫毕现,仿佛要破画而出,才勉强点了点头。
他随后便离开了,像完成了一项无聊的任务,没再多看顾言一眼,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别墅里只剩下佣人细微的脚步声和顾言自己空洞的心跳。
顾言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地板上。
他无法移开视线,画中那片沉郁的蓝灰色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个背影,那个被沈析珍藏的、属于“林晚”的背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身份——一个占据着别人位置的赝品。
这栋别墅很大,是时下最流行的极简主义风格,冷冰冰的,缺少烟火气。
但顾言知道,这里处处都是林晚的痕迹。
二楼尽头那间永远锁着的房间,是林晚生前的画室。
他曾无意中听到老佣人叹息,说沈先生不许任何人进去,里面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连灰尘都只能由沈析亲自打扫。
主卧的衣柜里,有一半空间挂着林晚尺码的衣服,大多是各种白色的衬衫和毛衣,带着一种干净又疏离的气质,与顾言自己偏深的衣着色调格格不入。
沈析从未要求他穿过,但那些衣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警示。
甚至浴室里那款冷冽的松木味沐浴露,也是林晚偏爱的味道。
顾言用了三年,却始终觉得这味道陌生地附着在自己皮肤上,怎么都洗不掉。
他像个闯入者,活在一个逝者精心布置的舞台上,扮演着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晚餐是沉默的。
长长的餐桌,顾言坐在一端,沈析坐在另一端,中间隔着足以跑马的距离。
精致的菜肴由佣人悄无声息地布上,餐具碰撞的声音轻微到几乎听不见。
沈析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冷漠。
他大部分时间在看手边的平板电脑,屏幕上跳跃着股市K线图或商业文件。
对他而言,吃饭似乎只是维持身体机能运转的必要程序。
顾言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
他能感觉到那幅《逆光》就在他侧后方的墙上,即使不回头,也像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
“不合胃口?”
沈析突然开口,目光却没从平板上移开。
顾言吓了一跳,筷子差点掉在盘子上。
“……没有。”
“明天有个家宴,你准备一下。”
沈析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秘书安排行程。
顾言的心猛地一沉。
沈家的家宴,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处刑。
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会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沈析的姑姑会用挑剔的眼神打量他,堂弟沈煜则会毫不掩饰地嘲讽他“山寨货”的身份。
“我……能不能不去?”
他鼓起勇气,声音细微。
沈析终于从平板屏幕上抬起眼,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你说呢?”
顾言瞬间泄了气。
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在这场关系中,规则由沈析单方面制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
“我会准备的。”
他低下头,盯着碗里晶莹的米粒。
饭后,沈析径首去了书房。
那是整栋别墅的禁地,除了他和定期打扫的特定佣人,谁也不准进。
顾言曾经出于好奇,在门口张望过一眼,只看到满墙的书和一张巨大的、堆满了图纸的红木书桌。
他则回到了二楼属于自己的房间——次卧。
这个房间很大,带独立卫浴,装修奢华,却冰冷得像酒店套房。
它就在那间锁着的画室隔壁。
夜深人静。
顾言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
窗外偶尔有车灯划过,在墙壁上投下短暂的光斑,然后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拍卖会上沈析冰冷的眼神,和那幅《逆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是他?
三年前,他只是一个刚毕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建筑系学生。
因为参与一个重要的商业区竞标项目,他作为助理之一,跟着导师去了沈氏集团做汇报。
就是在那个会议室门口,他第一次遇见沈析。
当时沈析正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一群战战兢兢的高管。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沈析的脚步猛地顿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
那眼神,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
顾言当时被吓坏了,从未被人用如此具有侵略性的目光注视过。
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被沈析一把攥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叫什么名字?”
沈析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顾……顾言。”
从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彻底脱轨。
沈析用他无法拒绝的(或者说,根本无法反抗的)方式,将他拉入了这个华丽的囚笼。
理由简单而荒谬——他顾言,长得像沈析死去的爱人,林晚。
枕头下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顾言拿起来看,是他在设计院的同事兼好友周娅发来的。
周娅:言言,你没事吧?
今天看你请假,脸色也不好。
那个沈析又为难你了?
顾言心里一暖,随即又是一酸。
在这个冰冷的牢笼里,周娅是少数知道他处境并真心关心他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打字回复: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
别担心。
他不能跟周娅说太多,沈析的手段他见识过,他不想连累唯一的朋友。
周娅:那就好。
对了,跟你说个正事!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一起竞标的那个‘云山美术馆’项目吗?
虽然当时输给了对手公司,但最近听说投资方对中标方案不满意,项目可能要重启!
导师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兴趣私下里再做一版方案?
就当是练手了,万一有机会呢!
云山美术馆……顾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他研究生时期最倾注心血的设计概念之一,融合了他对光线和空间的大量思考。
当初竞标失败,他失落了很久。
现在,机会似乎又露出了一线曙光。
可是……沈析会允许吗?
沈析对他的要求只有一条:安分地待着,做好“顾言”这个替身。
任何试图发展自我、脱离他掌控的行为,都会引来雷霆之怒。
他正盯着手机屏幕出神,房间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沈析穿着深色睡袍,站在门口,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气和水汽。
他没有开大灯,只有走廊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顾言床前。
“这么晚,跟谁聊天?”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听不出喜怒。
顾言吓得手机差点脱手,下意识地锁屏,塞到枕头下。
“没……没谁,是周娅,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
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沈析知道他没什么朋友,几乎与外界隔绝。
沈析没说话,只是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黑暗中,顾言能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
就在顾言以为他会拆穿自己,或者发怒时,沈析却只是淡淡地说:“明天家宴,穿那套浅灰色的西装。”
那是林晚的风格。
浅淡,柔和,没有攻击性。
“……好。”
顾言哑声应道。
沈析俯下身,手指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随意。
他的指尖冰凉,激得顾言一阵颤栗。
“记住你的身份,顾言。”
他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警告,“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说完,他首起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甚至体贴地(或者说,漠不关心地)带上了门。
顾言躺在黑暗中,心脏狂跳,久久无法平静。
枕头下的手机像一块烙铁,提醒着他那个来自外界的、微弱的呼唤。
“云山美术馆”……那不仅仅是一个项目,那是他几乎要被遗忘的梦想碎片。
而沈析最后的警告,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锁死在这个名为“替身”的囚笼里。
反抗的念头刚刚萌芽,就被更深的无力感和恐惧淹没。
他还能有机会,触碰到那幅《逆光》里,背影所眺望的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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