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
麦柔蔓呵着白气，握着扫帚的手冻得发僵，一下一下地清扫着宫道上的积雪。
两个负责修剪花枝的小宫女凑在一块儿，压着嗓子，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
管着咱们这片儿的刘公公，昨儿夜里没了。”
“怎么没的？”
“说是喝多了酒，自个儿走岔了路，一头栽进御花园的冰湖里。
捞上来的时候，人都冻成冰坨子了。”
“啧啧，真是报应。
他平日里苛待我们，克扣的炭火银钱还少吗？
不定是哪个屈死的冤魂，半夜出来把他拉下水了。”
扫帚停在了半空。
麦柔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上天灵盖，比这冬日的风雪还要刺骨。
刘公公。
就是昨天那个满脸刻薄，因为她多嘴一句就罚她扫雪的管事太监。
怎么会这么巧。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
宫里死个人，再正常不过。
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正要继续手里的活计，一个面生的中年太监领着两个小黄门，径首朝她走了过来。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捏着嗓子开口。
“你就是麦柔蔓？”
麦柔蔓心里一咯噔，赶紧垂下头，恭敬地回话。
“是，奴婢在。”
“行了，这儿的活不用你干了。”
太监拿拂尘一指。
“以后你就去藏书阁当差吧，机灵点，别惹事。”
藏书阁？
麦柔蔓有些发怔。
那可是宫里数一数二的清闲地方，人少事也少，平日里除了几个翰林院的老学究，就只有皇子们会过去。
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头上？
她还来不及细想，那太监己经不耐烦地催促。
“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过去当值，那边管事的李公公等着你呢。”
“是，是。”
麦柔蔓不敢耽搁，连忙放下扫帚，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藏书阁的方向走。
心里的不安，却随着每一步的踏出而不断放大。
藏书阁里温暖如春，巨大的铜制兽首香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书卷与墨锭混合的干燥气息。
这里很安静。
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个老太监简单交代了几句，让她负责擦拭二楼西侧的书架，便自顾自地坐回角落的圈椅里打盹去了。
麦柔蔓松了口气。
她拿起干净的棉布，顺着高大的紫檀木书架，一排一排地擦拭过去。
走到最里侧的拐角时，她的动作停住了。
那里有一个人。
一个瘦削的少年，正踩着一张矮凳，费力地擦拭着书架的最高层。
他的动作很笨拙，袍袖宽大，总是不小心扫落旁边的书册。
每当这时，他就会慌张地爬下凳子，手忙脚乱地将书捡起来，拍干净上面的灰尘，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是秦煜。
他也在这里。
麦柔蔓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了。
他似乎是着了凉，时不时地侧过身，用袖子掩着口鼻，发出一连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声音，听得麦柔蔓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是她的错。
一定是她昨天给他送饼，被人看到了。
刘公公因此迁怒于他，罚他来这藏书阁干这种又高又累的活。
他本就身体不好……正在这时，两个负责整理书册的小太监从她身边经过，一边走一边嘀咕。
“真是邪了门了，洗衣房那几个小子，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就上吐下泻，请了太医去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不是嘛，一个个脸都绿了，听说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话都说不利索了。”
“活该！
谁让他们平日里狗仗人势，就知道欺负人。”
洗衣房的那几个小子。
麦柔蔓的脑子里“嗡”地一声。
昨天在雪地里对秦煜拳打脚踢的，不就是洗衣房的人吗？
死了的刘公公。
病倒的小太监。
被调来这里的她，还有他。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昨天那件事之后。
一根无形的线，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碎片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可能。
她猛地抬头，望向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秦煜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擦拭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来。
西目相对。
他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抓着的棉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慌忙从矮凳上跳下来，弯腰去捡，动作急切间，膝盖重重地撞在了书架的边角。
“嘶……”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麦柔蔓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
“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秦煜听见她的声音，整个人都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她。
“没……没事。”
他的回答细弱蚊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脱的慌乱。
麦柔蔓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那点怀疑瞬间烟消云散。
是她想多了。
他不过是一个连自保都困难的少年，被人欺负了只会蜷缩起来，连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
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让一个管事太监“意外”身亡，又让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病”得下不了床？
这太荒谬了。
一定是巧合。
对，只是巧合。
这样想着，她心里的恐惧和疑虑渐渐褪去，只剩下浓浓的愧疚与怜惜。
“你的膝盖……让我看看。”
她蹲下身，想要去查看他的伤势。
“不用！”
秦煜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动作大得几乎要摔倒。
他似乎也发觉自己反应过激，连忙低下头，小声解释。
“我……我自己来就好，不劳烦姑娘。”
他的脸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手足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那副害羞又局促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彻底打消了麦柔蔓最后一丝疑虑。
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然会怀疑这样一个连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少年。
“你的身体不好，怎么还让你来做这种活？”
她站起身，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
“擦擦汗吧。”
秦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
他的手，冰得吓人。
“谢谢。”
他小声地道谢，依旧低着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麦柔蔓柔声问他。
“是不是因为昨天……不是的！”
秦煜猛地打断她，急急地辩解。
“不关姑娘的事，是……是他们说这里缺人手。”
他抬起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
“能来这里，我很高兴。”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
“这里很暖和，也没有人……打我。”
麦柔-蔓的心口被狠狠刺了一下。
原来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温暖与安宁，对他而言，竟是如此难得的恩赐。
她还以为是自己连累了他，原来，这对他来说，竟是一种解脱。
“那就好。”
她轻声说。
“以后若是有什么重活，你叫我一声，我帮你。”
秦煜闻言，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这一次，没有再躲闪。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倒影，里面翻涌着一种麦柔蔓看不懂的情绪，复杂，又深沉。
良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夜深。
万籁俱寂。
秦煜的住处依旧是那间破败偏僻的小院，只是屋子里，己经换上了全新的陈设。
暖炉烧得正旺，将一室都烘得暖意融融。
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软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不过一掌长，造型精致，刃口在烛火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跪在他面前，头颅深垂。
“主子，都处理妥当了。”
“刘全福贪墨多年，罪证确凿，己经递交御前。
他落水身亡，不会有人深究。”
“洗衣房那几人，喂了新制的药，会让他们在床上躺足一个月，舌根麻痹，说不出半句囫囵话。”
“藏书阁的李公公，也是我们的人，他会照应着。”
秦煜擦拭匕首的动作没有停。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黑影一眼。
“很好。”
他的嗓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黑影等了片刻，不见他再有吩咐，于是斗胆开口。
“主子，接下来……”秦煜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举起匕首，对着烛火，仔细端详着上面完美无瑕的锋刃。
“去查查。”
他淡淡地开口。
“她还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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