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逝柿红出生的那天，医院的窗外挂满了熟透的柿子，父亲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你看，她的眼睛多亮啊，”护士抱着刚洗净的婴儿，忍不住感叹，“好像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这话无意中说中了柿红的一生。
三岁那年，柿红用蜡笔在纸上涂鸦，母亲惊讶地发现她用了许多从未教过的颜色。
“这是银紫色，”小柿红指着自己画的天空说，“晚上的云是这个颜色，还有一点点青金色在边缘。”
母亲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儿童涂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柿红想象力真丰富。”
随着年龄增长，柿红渐渐明白自己眼中的世界与他人不同。
她能看见空气流动时的淡金色轨迹，月光洒下时夹杂的淡蓝色光晕，每个人周围都有独特的光晕——母亲是温暖的橘色，父亲是沉稳的深蓝，而她的青梅竹马小航，则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嫩绿色。
“你有青草的味道，”七岁的柿红对小航说，“是春天刚发芽的那种青草。”
小航不明所以，但还是高兴地笑了，“你喜欢吗？”
“喜欢，”柿红点点头，“比什么都喜欢。”
然而这种天赋是有代价的。
五岁时，柿红在一次奔跑后突然晕倒，诊断结果是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严肃地告诫她的父母：“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受太大刺激，需要长期服药观察。”
“没关系，”柿红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管里流动的七彩光芒，“医院的天花板有彩虹的颜色呢。”
十六岁那年，柿红的病情突然恶化，住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小航每天放学都来看她，带来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有时是一本漫画，有时是一串糖葫芦。
“今天美术老师夸我有天赋，”柿红靠在病床上，手中铅笔在素描本上飞舞，“我说我能看见的颜色比别人多，她不相信。”
小航看着她笔下那片绚烂的夕阳——不仅仅是橙红，还有紫晶色的云层边缘，翡翠绿的光线折射，和深空中若隐若现的玫红色星点。
“我信，”小航轻声说，“因为你画的天空，我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它应该是这个样子。”
柿红抬头看着他周围那圈嫩绿色的光晕，发现不知何时，那绿色中掺入了一丝柔和的淡金色。
“你变了，”她歪着头说，“变得更亮了。”
小航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慌乱地转移话题：“医生说找到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也许能让你好起来。”
病房的窗外，柿红能看见夜晚的城市上空漂浮着无数色彩——远处街灯投下的琥珀色光柱，高楼玻璃反射的银白色月光，还有每个人心中情绪化作的各色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烟花。
“真美啊，”她轻声感叹，“这个世界。”
治疗并不顺利。
柿红的心脏状况持续恶化，医生们束手无策。
一个雨夜，她再次被推入急救室，父母在门外泣不成声。
弥留之际，柿红感觉自己漂浮起来，看见整个医院被一片绚烂的光海笼罩——每一间病房，每一个生命，都在散发着独一无二的色彩。
急救室里，她自己的身体躺在病床上，被各种仪器包围，而医生们正竭尽全力抢救。
“回去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还有人在等你。”
柿红睁开眼睛时，首先看见的是小航通红的双眼和父母惊喜的表情。
但更让她惊讶的是，她周围的色彩变得更加浓郁、更加丰富了——每个人的光晕都明亮得几乎刺眼，空气中漂浮着彩色的光点，连声音都带着可视的波纹。
“奇迹，”医生难以置信地说，“你的心脏功能突然恢复了正常。”
只有柿红知道，这不是恢复，而是交换。
她得到了更丰富的视觉，却失去了健康的身体。
出院后，柿红的“色觉”变得更加敏锐，她能看见植物生长的翠绿色能量，能看见音乐化作的彩色涟漪，能看见梦境中才有的奇幻色彩。
她开始把这些色彩画下来，很快在艺术圈小有名气。
评论家们称赞她“用色大胆、超越常理”，“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语言”。
小航一首陪伴在她身边，从青梅竹马变成了恋人。
大学毕业后，他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而柿红则成为专职画家。
他们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阳台上种满了植物，在柿红眼中，这些植物日夜不停地散发着柔和的绿光。
“我们结婚吧，”一个秋天的傍晚，小航单膝跪地，拿出了一枚戒指。
在柿红眼中，那枚普通的银戒指周围环绕着七彩的光晕，像一道微型的彩虹。
“好，”柿红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也变得晶莹剔透，仿佛有光从内部透出来。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幸福。
柿红的画作越来越受欢迎，开了个人画展。
画展那天，整个展厅流光溢彩，每一幅画都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评论家们被这些超现实的色彩震撼，却无人知道，柿红只是画出了她亲眼所见的世界。
然而，命运从不轻易放过侥幸者。
三十二岁那年，柿红的视力开始出现问题。
起初只是偶尔的模糊，后来出现了色块和光斑。
她惊恐地发现，那些独一无二的色彩正在从她的世界中褪去。
“色素性视网膜炎，”医生遗憾地宣布，“晚期。
很遗憾，目前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小航紧紧握着她的手，“没关系，我们可以学习盲文，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柿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那片曾经绚烂的天空正在一点点变得灰暗。
失明的过程缓慢而残酷。
就像一幅绝世名画被泼上了灰色的颜料，柿红的世界一点一点失去色彩。
先是那些细微的、他人看不见的特殊色彩消失了，然后是常规的色彩饱和度不断降低。
红色变得暗淡，绿色变得浑浊，蓝色变得灰蒙。
她疯狂地作画，想留住最后一点色彩，但画笔下的世界也越来越单调。
最后一段时间，她几乎是在凭记忆作画——画出她曾经见过的，那个无人能及的绚丽世界。
“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画展策展人指着她最后一幅完成的作品问。
画布上，一片绚烂到极致的色彩爆炸般绽放，每一种颜色都纯粹而明亮，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
“《告别》。”
柿红轻声回答。
那时，她己经几乎看不见了。
完全失明的那天平静得出奇。
柿红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深灰色，像电视的雪花屏幕，偶尔有微弱的光感，但再无色彩。
她安静地坐在窗前，小航以为她在感受阳光，实际上她在告别——告别那个曾经只属于她的、流光溢彩的世界。
失明后的柿红变得沉默寡言。
小航耐心地照顾她，为她描述周围的一切，带她触摸不同的物体，教她盲文。
但柿红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灰暗的世界。
“今天的天空很蓝，像你曾经画过的那幅《初夏》，”小航努力描述着，“院子里的蔷薇开了，是鲜红色的，还有几朵粉色的...”柿红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她记得蓝色，记得红色，记得粉色，但她再也看不见了。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在慢慢褪色——那些曾经惊艳她的色彩，在记忆中渐渐变得普通，变得与他人描述的一般无二。
曾经独一无二的礼物，被收回得干干净净。
一个午后，小航出门工作，柿红独自在家。
她摸索着走到画室，手指拂过一幅幅画作，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些色彩的温度。
她打开窗户，感受到春天的风吹在脸上，听见鸟儿的鸣叫，闻见花香，但这些感官都无法弥补色彩的缺失。
她慢慢走到阳台，凭着记忆和触感，摸索到那盆她最爱的栀子花。
花开了，小航早上刚告诉过她。
她俯身去闻花香，手指触到柔软的花瓣。
就在这时，一阵剧痛从心脏传来——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柿红扶着栏杆，慢慢滑坐在地上。
呼吸变得困难，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开始闪现各种色彩——她曾经见过的那些独一无二的色彩，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流转。
银紫色的夜空，青金色的云边，嫩绿色的小航，七彩的戒指光晕，画展上流光溢彩的画卷...所有的色彩都在这一刻回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鲜明、都要绚烂。
柿红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她扶着栏杆艰难地站起来，面对着风吹来的方向。
在那片只有她能看见的绚烂色彩中，她向前迈了一步。
坠落的过程很短暂，但在柿红的感知中，却漫长如一生。
她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不是以影像的形式，而是以色彩——从出生时医院窗外那抹柿子的橙红，到生命最后时刻那片灰暗，中间是无数他人无法想象的绚丽色彩，像一场盛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然后熄灭。
邻居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小航回家后的哭喊...这些她都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终于回归了一片纯净的色彩，不再有灰暗，不再有褪色，只有永恒的、流动的光。
后来整理遗物时，小航发现了柿红留下的最后一幅画。
那是在她几乎完全失明时画的，画面大部分是灰暗的，但中央有一小片绚烂到极致的色彩，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火焰。
画背面的盲文写着：“我曾见过你们无法想象的美。”
小航站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窗外，一树柿子正红得耀眼，但他知道，那红色不及柿红所见之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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